文|狂风绕指
如果有一天,你也遇到墨菲:红色药丸,在现实中错愕清醒;蓝色药丸,继续沉睡。你会怎么选择?
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去除一切痛苦,焦虑和恐惧,但同时也会切断其他的所有感受,你要不要?
嘘,不要着急告诉我答案。
时间倒回1949年,这一年的诺贝尔生理医学奖项授给了一名叫做东尼奥·埃加斯·莫尼斯的葡萄牙医师(下图左上),以表彰他在治愈精神分裂症等精神疾病方面的“卓越”贡献:前脑叶白质切除术(lobotomy)。具体的做法,就是凿开一小片颅骨,然后将一根楔形钢锥插入颅内,然后医师凭借感觉来回搅动,直至前叶脑区完全捣毁(下图右上)。
一位美国医生对此手术进行了大幅改进:不需麻烦的凿开颅骨,只要将一根粗的钢针从眼球上方凿入颅内,然后搅毁整片前脑叶即可,即所谓的冰锥疗法(ice-pick lobotomy)(下图下方)。此方法简单易行,不需要严格的消毒程序,也对医师本人的资质和经验要求不高,只要一捆结实的麻绳绑牢病患,再将其置于一个桌面或者其他临时搭建的“手术台”上,手术很快就能完成。因此,一经问世,冰锥疗法就迅速的传播开来。
20世纪的医疗水平低下,人们对于狂躁的精神分裂患者一筹莫展,只是普遍的采取电击,束缚,鸦片镇静等简单粗暴的方法治疗。而前脑叶切除术无疑给这个恶魔一般的顽疾带来了曙光。人们发现,本来狂躁,崩溃,歇斯底里的病患经历了此项治疗之后,变得乖巧,安静和沉默。好像一切痛苦的回忆和不可名状的恐惧都一并在大脑里也被搅的粉碎了。
前脑叶切除术如此简单有效,以致于它甚至成为了一种常规的治疗手段,不止狂躁的精神病患,就连普通的抑郁症患者,有强迫症患者,智障,同性恋,厌食症患者,顽皮不乖巧的小孩等等都要接受治疗,普通的小诊所给钱就可以做。仅莫尼斯本人就经手了3500多例手术,其中最小的患者只有4岁(“将恶魔扼杀在摇篮里”,他说)。之后,他甚至将这种疗法兜售给了美国政府,然后两千多名经历了二战的患有战争创伤综合症的退伍军人集体接受了手术。下图是一位正在接受手术的病人,图片来自bizzarrobazar.com。
然而不久以后,情况变得糟糕起来。很多接受了治疗的患者性情大变,狂躁或抑郁的病情更加恶化,出现了不同程度的身体和心理残疾,甚至开始自杀和滥用暴力。也有一些病患直接就死在了手术台上。但是更多的是,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变得麻木,呆滞,安静的可怕,好像一具具灵魂被抽干的空壳,不知悲喜,也不同程度上的失去了自我意识。
时隔诺奖颁发仅仅1年,由于出现了太多反面病例,情况十分恶劣,这种前脑叶切除术开始被全面质疑和抵制,最终变得臭名昭著。然而对于那些已经实施过手术的人们,一切显然已经太晚,大脑的损毁已是不可逆的事实。据统计,在1939到1951年间,美国有超过18000人接受了此项手术,而全世界前脑叶切除者则更众。
随后进行的各项关于大脑的研究使得科学家逐渐了解到,前额叶皮质与人的情绪、价值判断和复杂决策等高级思维活动直接相关,可以说是大脑的命令中心。而脑白质则负责将这个部分与大脑其他部分连接起来。如果摧毁了这个区域,大脑将失去产生和控制情绪的能力。
这段历史被改编成了一个游戏:《光之镇》,故事里经历了悲惨际遇的女主人公被迫在精神病院里接受了该项手术。
之后,她似乎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被数次强暴的痛苦,忘记了被亲人遗弃的仇恨,忘记了精神病院的恐怖和孤寂,忘记了自己,只会在午后的阳光下静静的坐在精神病院的长椅上,一阵风吹来,她一动也不动,像一个木偶。
从此以后,她不会因为想起幼年时的性侵遭遇而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
不会因为被强暴怀孕然后被迫堕胎而感到羞耻悲伤,全面崩溃,
不会因为母亲的遗弃而自卑和愤怒,
不会因为最心爱的娃娃被骗走而彻夜泪流满面,
不会因为孤独和绝望偷偷的躲在角落,用小刀一下下的割划自己的腹部,
也不会因为精神病院的深幽晦暗而恐惧惊慌。
当然,她也不会再感觉到快乐,不会再爱。
时至今日,人类的医学水平已经对大脑有了更深刻和全面的理解。假如,我们可以精准的定位,小范围的破坏具传输感知作用的前脑叶白质,而保留其他部分完好。术后患者仅失去情绪的感知力,而其智力,运动力等等并无明显损失。现在回到最初的那个问题,如果可以选择,你要保有一段痛苦记忆的自我意识,还是要舍弃一切情绪?你将如何回答呢?
你不会接受这件荒唐的事情,因为当摧毁痛觉的时候,“灵魂”也被带走了。没有情绪,就没有自我意识,“我”就不存在了。疼痛,其实是“我”的一个重要部分,有的时候甚至是全部。无论痛苦有多沉重,多不堪重负,它都必将与“我”同在,不可分割。没有“灵魂”,要肉身有什么用呢?
原来,你所说“自我”,或者是“灵魂”,就是感知世界的那一部分。原来,你所谓的“灵魂”,就住在你的身体,眼睛后方的那片大脑里面。捣毁了那片小小的圣土,“灵魂”也将无处安放。
如果痛苦沉重到实在令人不堪重负,一定需要舍弃的话,那么肉身也将一同舍弃。你会说,这是生而为人的基本权利吧:独一无二的自我意识,或者说“灵魂”,赋予肉身更高的价值和意义,一方出了问题,另一方就要一起担当。
2002年4月10日,荷兰上议院以46票赞成,28票反对的结果通过了一项议案,自此,荷兰成为了世界上第一个安乐死合法化的国家。事实上,在此项立法通过之前,安乐死已经在荷兰默默的被执行了二十年,虽然违法,但是国家和政府都是持默许态度,直到立法通过,捅破了这次窗户纸。
把痛苦的意识和肉身一起扼杀,是残忍的越权上帝,还是人间的一场慈悲?
同样,先不要急着回答。
2016年5月12日,荷兰的一名年仅23岁的年轻女孩,因为无法走出童年遭受长期性侵的可怕阴影,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包括应激障碍,严重厌食症,抑郁,自杀自残,幻觉,高度强迫症等,健康被完全摧毁,几乎卧床不起。她的情况被医生诊断为不可治愈且为患者带来长期的巨大的身心折磨,因此,被执行了安乐死。此事在欧洲引起了轩然大波,关于安乐死合法化的论战此起彼伏。
人们巧舌如簧的从人权,社会,哲学,心理,精神信仰各个方面展开激变,力求论证这件事的冷酷和不伦。
但是我们也要看到的是,她的“灵魂”出了问题,或者说,她已经不是她了。数年的可怕经历已经完全的摧毁了她大脑皮质的神经反射系统,她就宛如一个做了“部分”前叶手术的人,她的情绪感知出了问题,只有负面的,痛苦的反射回路,而快乐的那部分没有了。无关道德,无关理性,也许也只是一个没有攻克的医学难题,一个纯物理世界的问题,但目前,确实不可解,连一点可能性也看不到。怎么办呢?安放“灵魂”的圣土有时也会出问题。那个让我们更加高贵的更加特殊的特质,竟然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你不是说,不能正确感知,不能精确的控制情绪,就没有自我意识,因此真正的“我”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吗?现在要摧毁的,不正是那个遗留下来的孤独而无用的肉身吗?
带着痛苦前行,我们想尽办法终于认清,不可解不可破的痛苦,是自我的一部分。对于痛苦的强烈感知,正是“灵魂”与世界建立联系的途径之一。然而痛苦强大到终于让我们不堪重负的时候,我们选择消灭肉身玉石俱焚。
除此以外也许也有更好的办法,但不会有更简单有效的办法。
所以墨菲来了,他带来了两颗药丸,你要在残忍的真相里醒来,准备好承受可能超出预期之外的痛苦,还是保持浑浑噩噩的继续昏睡呢?
Neo是救世主,是the ONE,所以他选择醒来。他选择为可能任然存在的“灵魂”奋战一次,接下来,在奇迹一般的拯救世界之前,他失去了最爱,失去了眼睛,失去了不计其数的并肩的战友和同类。你呢?有把握承受一切吗?
我还是会选择醒来。因为,脱离了肉身的“灵魂”,不会得到永生,只会永远失去自由。因为生而为人的脆弱,我也许会因为痛苦的选择舍弃一切,但不会在真正的痛苦发生以前。
这是一种傻瓜式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勇气,也是“灵魂”为“自我”保留的最后一份尊严,如果在这个世界上,尊严有意义的话。
我知道我的“自我”是建立在感受之上的,而感受的过程势必充斥着疼痛和恐慌,最后也将归寂于虚无。我也对我的肉身有着诸多不满,比如厌倦它的脆弱和不完美。但我没有轻易放弃。承担痛苦和虚无的底线究竟在哪里,不得而知。所以,在触到它之前,还要努力的默默的存在着,探索着,感受着,经历着所有的一切。
只希望,如果真的到了放弃的那一刻,我们都会在下一层醒来,更接近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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