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玫十日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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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2/08/29 11:33 新浪文化
作者:徐小平
第六日:我和沙玫谈物质
这是沙玫进入外企之后半年左右的事情,也就是1996年夏天。一次,一位来自加拿大的朋友应沙玫热情的邀请到她家里坐坐。这洋人初次来中国,对中国的事情少见多怪。到了
她家里,她当场压抑得哭了起来。她说:这么美丽的人,怎么就住在这么恶劣的环境里?她无法想象,"人"怎么能够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可怜的朋友,她哪里知道中国人是在多么恶劣的环境里,追求着自己美丽未来的梦想啊!
沙玫住的环境,其实按照中国标准,并不算特别恶劣。无非就是简易居民筒子楼,有点脏乱差而已:楼道里除了没有照明电灯,什么都有。进到室内,没有装修。水泥地黑黑的,石灰墙灰灰的,厕所蹲坑深不可测,好像通往地球的那一端。这个房子是两居室,沙玫住一间,另外一间属于房东的女儿。虽然女儿并不经常来,但保留随时来的权利,确保沙玫没有居住隐私权。
晚上回家,楼道里没有灯。沙玫要在黑暗中摸上五楼。有时候伸手摸到一长串大蒜,或一颗大白菜,沙玫会很高兴,因为邻居曾经在楼道里挂过半头杀过的羊,沙玫黑暗中摸到手上,以为是剥过皮的人。后来好几个星期她不敢和人握手,一握就想起那中只羊不知被剥到哪里去了的皮。
1997年的夏天,是北京历史上最热的夏天。沙玫在通用公司上班,每天在公司呆到夜里十点多回家。老板以为她在公司勤奋工作,其实她是在公司避暑--她的房子没有空调,热得可以煎鸡蛋。有时候一不小心离开公司早了,沙玫只能到附近一家晚上营业的书店去避暑,那里有空调。沙玫拿一本书坐在那里看半天,书店的经理以为她爱书,其实她爱的只是他提供的冷空气。别人从书中得到知识,沙玫从书中得到清凉。书中没有黄金屋,但沙玫却证明,书中自有冷气室。
沙玫经济极其拮据。老板们知道她没有北京户口,就故意卑鄙地降低她的报酬,知道她也没法投诉,这包括通用公司的中国老板。沙玫要保持她形势大好的对外形象,必须经常买衣服。在长期的经济萧条中,沙玫像许多好女人一样,练出了一套勤俭持家的美德和才能。她的衣服看上去总是那么好看甚至漂亮。沙玫有一个最感人的习惯:和许多夸耀其衣服昂贵的女孩子相反,每次在我赞美了她的打扮之后,她都得意地告诉我这件衣服多么便宜,那件装饰多么划算。她在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充满了极大的自豪感。豪爽明亮的笑声,灌满了咨询处办公室,飞扬在新东方楼道里。劳动人民贫穷而有尊严的生活品德,在沙玫身上闪闪发光。她在这种境况下展示的生活态度,总使我想起我的妈妈。
我想,这是我对沙玫有如此长期而深刻友谊的原因之一吧!
联系出国要花很多很多钱,沙玫到了最后,已经把家乡亲戚朋友借遍了。每次几百几百美元花出去的时候,沙玫都显得特别衰老。而每当我提醒她,这个投资必然有几十上百倍的回报时,她的眼睛就会瞬间闪出志在必胜的光芒。我经常告诉她我自己的故事:1987年我从北大出国时,工资一百人民币。借了俞敏洪母亲2000元。但出国洗了第一个月的碗,当月就归还了。
在最最绝望的时刻,沙玫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讲过她经济上的困难。最需要金钱的沙玫,从来没有向我流露过对于金钱的渴望。她像一个与命运泰森进行决战的拳击手,她知道只有把命运击败,自己才能获得一切。如果在战胜命运之前就左顾右盼,只会被这个叫做命运的无形泰森一拳打倒,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年龄的压力、职业的压力,物质贫困的压力像三座大山压在沙玫的肩上,要是别人可能早就崩溃了。但沙玫却大义凛然地肩扛三座大山,顶着它们在奋斗的路上日夜奔走且箭步如飞。
沙玫相信自己会活得更好。但长期以来她却错误地把活得更好理解为"出国"。虽然这个理解相当肤浅,因为出国也许是某个层次上的成功,但出国本身肯定不是幸福的保障。不过,当她依靠自己的力量、挖掘自己的潜力、通过追求更高教育机会来提高自己的价值从而改善自己的命运的时候,她的出国奋斗就有了伟大的意义。人人都想出国深造或镀金。在这个队伍中,沙玫条件最差、可能性最小,而她对通过留学改善命运的期待却最高。这使得她的奋斗故事有了一团悲壮的史诗氛围。
人人需要物质保障。有人过早地停在半途,开始为物质利益而奔波,这样的人往往并不能得到应有的物质满足,而且几十年之后他会失望地发现自己还停留在当年下车的地方,生命之旅废弃在荒凉的半途。无奈少年头已白,空悲切。
沙玫在无数人放弃奋斗的年龄开始了远征,我对她的鼓励固然有重大的支持与引导作用,但她在物质世界里一无所有是决定性的因素。无产者革命,失去的只是锁链;沙玫的奋斗,失去的只是贫穷。
从人的潜能的角度,今日的青年,不管成就高低,都是沙玫;今日的我们,不管财富多寡,都是无产者。
第七日:我和沙玫谈签证
1998年夏天,沙玫被美国芝加哥一所不错的大学的MBA录取了。这个大学,中国同学听上去也许不那么耳熟,但在美国,算一个不错的学校,对于沙玫,这已经是一个重大的收获。
这年夏天,天气远远不如沙玫被迫转入地下借凉的1997年夏天那么热(那个书店在地下室)。沙玫也显得比过去清瘦而成熟,少了几分虚火,多了几分沉静。在北京城,已经算得上是一个高级白领丽人了。即使不出国,沙玫在北京其实已经找到了她的位置,扎下了她的根基。
去美国使馆签证的头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和她谈话。这是我惟一一次没有和她开玩笑的对话。因为,我知道,明天早晨,将是她人生真正的分水岭。越珍贵的瓷器,你越怕它打碎,而它就越有打碎的可能。这个时候,我比沙玫还要紧张。那天晚上我动了点感情。
如是她闻:
"沙玫,今天我们其实不用再谈签证了。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但是,仅仅知道签证知识是根本没有用处的。对于你,明天这个瞬间,将是你一生奋斗最关键的时刻,所有的痛苦屈辱、艰辛贫穷,在这一瞬间,都可以化为甜蜜的回忆。都将向你证明你这么多年来忍受它们的神圣价值。但是,你从现在起最好就忘记签证,只要记住一个东西:你是通用能源集团北京代表处的管理人员(office administrator)。你在这里,接待了通用集团华盛顿总部的总裁、副总裁并且得到了这些跨国公司巨人级老总们的交口称赞和欣赏;你在这里,和中国能源界无数董事长、总裁有过交往,他们也都认同你在通用集团的工作,很多人都表示过要挖你去为他们效力。把签证官当作这些总裁、副总裁,当作这些董事长、董事--而事实上,签证官比这些人地位不知低多少层次,如果你见到前者能够Impress他们,你就以同样的方式去Impress签证官吧。
"记住:展示沙玫真我的风采!"
第二天中午,沙玫得到了签证。电话打来,在新东方咨询处引起了轰动。我在电话里激动地对她说:"沙玫,这是我在新东方最伟大的成就!最自豪的时刻!一生能帮助别人做成这么一件事,我觉得我就没有白活了!"
沙玫去使馆,到了窗口,故意把她通用能源集团的公文包往签证窗口一放,同时,把别着通用公司标志的前胸,也高高地挺起来。签证官抬头一看,说:"Oh, you work for TY company?妈的你在通用公司工作?"通用能源公司,是美国著名大公司,美国一百家最好的雇主之一,能够在这里工作,显然令签证官很嫉妒。
沙玫接过话头,热情洋溢地说:"Yes, Sir, Do you use our company's products?是的,先生,你使用我们公司的产品吗?"
沙玫一下子就获得了谈话的主动权,她立即成为一个通用公司的发言人的样子,而不是来请求签证的乞讨者。
签证官看看她的资料,找不出什么毛病,但是对于她的资金,提出了一个问题:"How do you finance your study? Using your credit card?你如何为你的学习提供资金,用你的信用卡吗?"
这个问题相当阴险,如果回答不好一定栽在这里,因为用信用卡,意味着借钱。沙玫并不知道其中的杀机,而且她也听了个半懂不懂,她以沙玫一如既往的热情和大方说:"Yes, I have three credit cards, I have great credits。当然!我有三个信用卡呢!我有非常好的信用!"
沙玫的回答使签证官非常开心。能在世界著名的通用公司工作,有美国公司的推荐信,当然信用不错。信用不错,就足够拿到签证了,因为,美国学生读MBA,都是靠贷款在交学费和过日子,凭什么中国学生不能这样做?美国签证官拒签中国学生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怕你去了美国不讲信用、不按时回国而已啊。沙玫的回答,展示了她对于"信用"这个西方文化关键词的认同,一下子就得到了签证官的认可。沙玫的签证实际上已经获得了通过。
签证官拿着她的信用卡,一边看一边用中文说:"龙卡、长城卡、牡丹卡……"
沙玫打断签证官的嘟囔,大声说:"Sir, your Chinese is sooo excellent!先生,你的中文真棒啊!"
签证官羞涩地微笑一下,把东西还给她,同时给了她一张领取签证的黄条。
沙玫在咨询处办公室引起的轰动,给我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但我在笑过之后,偷偷地擦了不少眼泪。
第八日:我和沙玫谈学费
沙玫拿到美国签证,大家都沉浸在为她高兴的欢乐之中。她却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精神颓丧地向我提出了一个到现在为止人人都没有去考虑的最关键问题:
"徐老师,你说我接着怎么办呢?"
我心一沉,以为她还有什么咨询要我做:"怎么怎么办?"
"钱啊!读下这个MBA总共需要三万多美圆,我哪里有这么多钱啊!"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是从来也没有想过的。没有钱,即使有了签证,也是没有希望的啊。到了美国打工这样的事情,我实在不希望沙玫再做了。太苦啦。沙玫这个时候,在万能公司已经挣到四千多人民币一个月。她本人在出国奋斗的狂热中,其实已经在中国土地上做出了优秀的成绩。继续干下去,也可以获得一个有尊严和有地位的生活。在这个时候,出国洗碗扫地,打黑工挣黑钱,其实已经未必是最好的选择了。但是沙玫毕竟到了出国的时刻了。
我想了想,说:"你有住房吗?把房子卖掉"
沙玫眼睛一亮:"有啊!不过你知道我的住房是租来的。租来的房子也可以卖吗?"沙玫天真地看着我。
我扑哧一笑。沙玫为学费快要失去理智了:"你有其他财产吗?比如你的父母?"
沙玫说:"我的父母非常穷,没有什么存款。但是毕竟有一栋房子。这栋房子,价值二十四万人民币,是他们一辈子的收获和养老归宿。你别让我打他们的主意好不好?我宁可不留学,也不能让他们老无居所。"
我坚定地说:"我就是要打这个主意。回去把你父母的房子卖掉。记住,沙玫,告诉你父母,这是你人生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卖房子!去了美国,做牛做马苦苦读书,十八个月之后,你就能够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一年的收入,保证超过你父母一辈子的积蓄!这样的投资与回报,当然没有任何风险。
"在美国读书,一定要保证自己的健康和安全。剩下来的事情就是拼命读书。买好面包和方便面在身边,在读得晕将过去之前,吃一口面包,喝一口自来水,煮一袋方便面,不要忘了放两个鸡蛋。缓过气来继续读。这样才对得起你的父母和他们的这个养命钱。"
沙玫出国读MBA,只要不过劳死和被开除学籍,这点投资,就一定可以获得巨大回报。别说卖房子,就是砸锅卖铁,也是可以得到保证的投资啊。
我并没有给她另外一个建议,这个建议虽然好,但此时此刻说出来,连我的读者都无法认同。而我自己当年在国外最初接触到这样的事实时,其实感情上也非常难以接受。这是中国学生无法理解、但最终必须接受的西方文化。我想说但没有说出口的建议,是让沙玫到了美国之后,花几十美圆给自己买一个价值十万美圆的意外人寿保险,收益人是父母。这样万一本拉登的飞机正好撞到了沙玫供职的大楼,她的孝心,也能在这十万美圆中照亮爸爸妈妈的晚年。人人都不认为自己会死去,但这个世界上每天死去的都是人。保险,保的就是一个险啊!
多少次,留学生在出国之后意外死亡,因为没有保险也没有财产,父母连去美国奔丧的钱都拿不出来。中国人穷,在这个情况下,是穷在观念。我自己在加拿大读书时碰见的事情更加悲惨:由于一个出了车祸的学生没有任何保险和其他财产,不仅他的父母来不了加拿大,连把他的遗体从出事地点运回他的学校所在地的费用都没有。这样的人生,真的是无限的悲哀。
不过,生命保险这样的事情,虽然是中国人正在接受的西方文明和生活方式之一,但我还是不会对即将去美国留学的沙玫说出口。我不能不顾中国国情,强行推销这些人们并不喜欢的东西,而且还讨一个不吉利。
我想起了1990年在加拿大西部城市萨斯卡吞(Saskatoon),我开车带我太太去七百公里外的累斯布里奇(Lethbridge)面试工作。这是我第一次开车上高速公路。家里留下一岁的幼儿和六十岁的老母,两个人都不会说一个英语单词。于是走之前,我到当地保险公司花四块钱,四加元,买了一个价值四万加元、有效期为四十八小时的公路意外保险。我把保单交给我的一个朋友,笑着说:"假如两天之内没有电话给你,请你到我家去。一切就请你take care照料了"。两天之后我安全回来,那张保险单,成为我在加拿大生活最难忘的记忆纪念之一(这里写这个故事,虽然我已眼泪涟涟,但好像有点离题了)。
生命是脆弱的、金钱是悲哀的、奋斗是宿命的、保险是必须的。
沙玫真的让父母把房子卖了。她用这笔钱,成功地读完了MBA课程,两年后,在美国一家银行找到了一份工作。年薪多少我不可能问她,因为我已经不把她作为我的咨询对象。但她一年的收入,一定超过她父母这一辈子的积蓄。这就是中国两代人的命运,是两个时代的写照。她有没有给父母买房子我不知道,我估计虽然她肯定天天想,但暂时还没有买,因为在我回顾她的人生的2002年初春,沙玫毕竟才工作不到两年。但我肯定,她的父母,想起女儿的出息,一定有入住豪华别墅时的那种幸福感和安全感。他们生了个好女儿!
第九日:我和沙玫论爱情
物质生活极度贫乏的沙玫,在爱情问题上也许应该是富有的。但答案恰恰相反。她的爱情生活到底如何我其实并不知道,虽然到后来我和她的关系像"哥们"一样密切,但在这些私人问题上,我从来不愿和她讨论。在那几年中,我最关心的是她什么时候能够成功出国,以及她的工作到底发展如何。对我来说,她如何爱情对于她能否出国意义不大。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沙玫自己可能都把这个极其重要的人生问题给搁置在一边了。
沙玫已骑波音去,此地空余孤独楼。沙玫虽有回程票,青春一去不复返。在她远离中国已经好几年的日子里,我总是后悔当时没有就爱情问题和她深入探讨,总是情不自禁地想:沙玫到底有没有爱情生活?已经三十岁的大姑娘沙玫,到底有没有男朋友?走到哪里都特别注重自己仪表、盛开得就要凋谢的沙玫,到底有没有性伴侣?夏天最后一朵玫瑰,是否到了美国,还是那样孤独地不开放?
这些事情都是沙玫的Privacy,私人问题,我绝对尊重并全力保护它。但是,每次我一想到沙玫极有可能为了留学和奋斗,甚至连正常的爱情生活都弃绝了,我的心里不禁替她微微颤抖起来。我心颤抖,不是后怕,而是余悸。
十几二十岁时,男女关系的目的是体验爱情;二十三十几的时候,爱情的冲动就变成了追求完婚的责任。很少有人能够免俗,还敢在这个年龄潇洒走一回的。沙玫也是这样。她带着强烈的择偶意识在看周围的男人,渴望找到理想的白马王子,明天就结婚,后天把她带到美国。
由于沙玫很早就给自己定下一个"出国"的人生目标,所以她在找对象的时候,往往以外国青年为主,因为只有这样的人能够带着她出国。这个目标,其实并不高尚,但我也无从制止。我本人作为中国男儿,深知为什么在今天中国会有这样的爱情景观。但不幸的是在中国长住的老外没有几个真能得到沙玫的欣赏,而沙玫真正欣赏的老外往往又不会欣赏她。难啊!所以沙玫的追求在一开始就注定了既不符合时代精神、也不符合爱情规律。当然难以圆满实现。
国内优秀青年其实也很多,沙玫为什么不找一个好男子把自己嫁出去做个有钱人的太太?也许是中国这个阴盛阳衰的社会,惩罚了她的优秀和高傲?与沙玫同龄的男性公民,都是生在三年自然灾害前后、长在十年浩劫之中的不幸年代产物。四肢不残缺就是魁梧,人格不卑劣就算伟大。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和她班配的男人也许有,但沙玫至今没有找到。起来!不愿被抛弃的男人,迎接沙玫的挑战!
沙玫缺少爱情生活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实际上是她自己的爱情观。男女相逢,云雨巫山,最后分不开了,于是结婚吧,这是人类繁殖的历史。因此,婚姻只能从裹着爱情的头盖里慢慢掀起来。而绝不能成为爱情的幕布:要看爱情戏剧先打开婚姻幕布。想要爱情吗?先和我结婚!这简直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包办婚姻!沙玫这样的女孩子,把爱情和性爱当作结婚的附件而不是主机,吓跑了许多潜在的婚姻驾驶员。
结果沙玫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年龄越大,找个合适丈夫结婚的渴望越强烈,但这种渴望越强烈越不容易结婚。谁也不愿意仅仅和她亲吻一下就要把自己的一生不明不白地交给她。这个吻未免太昂贵啦。新衣不试怎知合身,爱情不试怎知是否甜蜜?但沙玫她们认为如果不结婚我干嘛给你试?让你验?男人在艳遇的梦里不断惊醒而绝望,女人从婚纱的雾中不断看破而虚妄。她为等待永恒,却永恒地等待。沙玫孤寂地等待一春又一春,叹息一声又一声。沙玫把自己当作婚姻的嫁妆,沙玫没有意识到她自己就是爱情的感知和享受主体。
她没有未婚夫意义上的男朋友已是定论,但她到底有没有性伴侣意义上男朋友?我考证下来认为答案也是否定的。在和我的对话中,沙玫总认为有人在追求她,可见她处于强烈需要男友的时期。鲁迅的狂人日记描写了一个被迫害狂,总觉得有人在追杀他;沙玫其实患有轻微的被爱情狂--她总觉得有人在追求她。这两种疾病,其实都是毁灭性的。我庆幸,时隔一个世纪,中国毕竟进步啦:我们从被迫害狂,进化到了被爱狂!
沙玫平时交往的男人,其实按照中国标准也都挺不错的,但由于沙玫按照丈夫标准来找男友,这就使得人们无法和她真正交往。牛眼看人,看成牛群;沙眼看人,看成丈夫。生怕陷入她温柔陷阱的男人,就像昆虫飞离蜘蛛网一样,从此不得不逃生。
沙玫活得实在是太累太艰难了。如果有个男人,在自己叹息时分担一下肩膀上的负荷,在自己寒冷的时候捂热一下胸中的寒气,哪怕捂热了自己再让他冷冷地走人,至少也能给沙玫留下冰川世纪里温馨的回忆!使她贫穷的饮食时代,依然有丰富的男女盛宴。没有任何人禁止沙玫这样做,拒绝自己幸福人生的,是沙玫她自己。顶多,她可以抱怨这是社会给她造成的观念的禁锢。但是,这个理由已经无法说服人。中国青年,已经有了自主生活的权力,不行使这个权力,就像面对好工作不辞去那份没有前途的旧职一样,其实都是过去的时代残留的心理障碍、精神疾病。
沙玫渴望婚姻,但拒绝爱情。这个拒绝完全是沙玫自己的个人选择。是她铸给自己的人生错误。像许多大龄女子一样,她们以为生命最迫切需要的,就是找一个合适的男人结婚,其实这是美丽的误区。事实上沙玫最需要的,是孤独岁月里的岁寒三友--对不起,我的意思是"一友"已经足矣,何况三友乎?但沙玫总是南辕北辙,以为离男人越远就离男人越近;越不追求男人就越有男人来追求。人的美德,只是在接触之后才能够发现和体会。但如果实行不接触政策,怎么能实行政策来接触?婚姻和爱情,本来是人类自由的通道,但在沙玫这样的女人身上,却成为捆绑自己的囚徒困境。女性解放运动,在中国还有极其漫长的道路。
进一步深入研究,我对沙玫的生活就更加不放心。甚至对她去了美国之后,万一不幸找到一个完美的男人之后的生活产生更深的忧虑。沙玫对男人世界采取不接触政策显然已经很多年。她对男性世界很不了解!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女人的一半是男人。连自己的另一半都不知晓,沙玫怎么能够在爱情与婚姻以及西方人崇尚的性爱战场上取胜?找到完美男人,陷入深刻爱情,因为自己没有经验被对方炒鱿鱼--分手或离婚,那时候的沙玫,才叫人生的大悲哀呢!
爱情、婚姻以及性行为,是和知识、理想、前途一样重要的构成我们幸福人生的组成部分。像留学出国一样,也需要专家咨询。沙玫一个人在美国,没有我为她提供爱情和婚姻的免费咨询(这些服务,和新东方其他收费的咨询搭配提供),她还需要摸索多少年才能走上正确的道路?想到这里,我就忧心忡忡,心惊胆战。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肯尼迪的侄儿和沙玫约会,并且告诉沙玫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东方神秘主义性感女性。美酒加玫瑰之后,肯尼迪之侄温情脉脉送她回家,人家要上去喝杯咖啡沙玫当然就答应了。我心里为沙玫暗暗叫好偷偷为她喊加油!但五分钟之后,我看见风流倜傥的小肯尼迪捂着流血的嘴巴狼狈地逃了出来。嘴里的英语即使我醒过来还能依稀记得几句:"If you didn't want to do it, why let me in?You think I really wanted coffee?(既然你不想和我做那个事儿,为什么让我进你的屋?你以为我真想要的是咖啡?)"可怜的小肯尼迪!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了东方文化的打击,难怪美国老有人宣传中国威胁论呢!沙玫将遇到无数她无能应付、无法理解的爱情文化冲突和危机。
噩梦醒来,偶尔我会在灯下思考沙玫和她同辈们的命运。人情世故圆熟得像老奶奶似的沙玫以及她的许多同伴们,在做女人的最基本爱情技能和知识上,却像孙女一样幼稚低能。女性的下橱能力、料家能力、理财能力以及结婚能力,和英语计算机一样,都是需要学习的技巧。这个社会没有鼓励她们去学,甚至有系统地不让她们学习这些构成生活幸福的最基本的技能。这种素质的女性,即使拿到了哈佛的博士学位,又怎么能够幸福!
我亲口听一个加州理工大学毕业回来的女博士洋洋得意地告诉我:我在家里从来都不做饭,我连开水都不会烧!当时我听了立即决定从此不再鼓励人们去名牌学校留学。不会做饭的人,一般而言应该也不会做爱--至少,不会"爱"人。食色性也,这两个都不会的人,显然有问题。拿到加州理工博士学位,她也许能为人类文明做出重大贡献,但肯定不能为个人幸福带来美丽感受,更难以为她身边的人带来幸福人生。她为了人类而牺牲自己吗?其实根本不是。这是一种高智商的无能,一种高学历的弱智。其结果,是她自身和接近她的人们绵绵不断现实人生的烦恼和折磨。徐小平尊重人类所有选择。我不反对禁欲主义,我也不反对独身主义,我反对的,只是借奋斗之名而故意压抑和遗忘人类的美丽天性。
救命啊!
沙玫的爱情生活到底怎样,我永远不可能知道,我只祝愿甚至祈祷她幸福美满。经过如此长期残酷的奋斗,获得出国深造机会,无非是为自己过得好一点,而过得好一点的最重要指标之一,甚至是最重要的指标,是爱情与家庭生活是否美满。
沙玫,你不能舍本求末;沙玫,你不能买椟还珠!我宁可你放弃出国,也不希望你拒绝爱情。
我大叫一声,又陷入噩梦之中。
第十日:我和沙玫谈幸福
2001年夏天,沙玫赴美三年后第一次回国探亲。也是我和她告别三年后,第一次和她见面。沙玫从美国芝加哥打来国际长途,告诉我她回国的日期。我与沙玫,即将在新东方久别重逢!
这时的沙玫,早已顺利拿到了这个在一些专业上非常著名商学院的MBA学位,并在芝加哥一家世界著名的能源公司工作一年有余,加上她以前在中国的经验,已经是这方面成熟的专业人士。WTO即将到来,她的公司要到中国扩展可再生性能源方面的业务,她被公司内定为第一个最佳人选。这次回国,除了探望房子被她卖掉而居无定所的老父老母之外,主要是来考察中国的能源行业,看看在做出下一个重大决定之前,国内还有什么更好的机会。她在美国,认识了不少来美国考察的中国能源界大腕,许多人对"芝加哥的沙玫"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都鼓励她到自己的公司来发展。
"我下一步的计划就是,回国做这家公司的中国首席代表,开拓中国巨大的可再生性能源市场,成为这方面的First Lady,第一夫人"。
沙玫还是那么豪爽,还是那么开朗,还是那么充满激情,和我在1996年和她初次见面没有什么两样。但不同的是,沙玫已经实实在在从一个迷茫的皮包公司秘书,成为一个实实在在成熟的国际能源专家;从一个在中国人才市场上缺少资源和能力的弱势分子,成为一个在世界范围内都有独特竞争优势的跨国人才;从一个每月工资区区一千多人民币的小职员,成为一个工作第一年的年薪接近五万美圆的高级管理人员。三年收入增加几十倍,一个国家要五十年才能做到的事情,她花了五年时间。沙玫的职业劲头,大有加入吴士宏、李亦非之类超级女性行列的气势。留学就这样点石成金地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和价值,沙玫是新东方咨询成功的活字典。
我和学生的互动,一般都是学生拿到签证、去了美国之后,就不再有所往来,因为人的一生有无数的问题:无数的痛苦要回避、无数的幸福要追求、无数的陷阱要绕过、无数的毛病要克服。而这些问题其实是一个永远无法停止的咨询、调整和提升过程。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这个忧愁,其实是生命的特征。我只能把自己的工作定位为:为解决目前人生困境而奋斗的新东方学员们。等到他们的前途进入一个新的档次,我就不能再和他们交往。因为,我的职业病使我不得不始终考虑一个问题:得到我咨询过的学生们,是否真的得到他们人生应该得到的幸福?徐小平在新东方,是否给予了我们的学生真正有效的人生良药?一劳永逸的良药实际上是没有的。宗教也做不到--否则人类只需要一本圣经,而不需要教堂和神父了。
因此,在等待沙玫的时候,我的心情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沉重。我知道,沙玫这样为奋斗付出太多代价、耗费太多青春的女性,其人生问题,决不是拿一个美国绿卡、得到一个MBA、年薪挣上十几万美金就能够解决的。她的人生,其实就是中国社会的一个缩影,必将在价值代谢和碰撞中摸索前进。
但是我最担忧的问题:经过这么多年的艰苦奋斗,沙玫,你到底幸福不幸福?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人生代价,沙玫你也该享受一般意义上的幸福了。但我怀疑沙玫是否幸福、我甚至怀疑沙玫是否有"幸福的能力"。我知道有亿万富翁想吞金自杀的,我也见过赤膊的农夫快乐得要死的。沙玫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如果自己感觉不幸福,那么这些奋斗对于我,简直就是青春恐怖主义,就是留学自虐行为。我给予她的一切咨询和帮助,简直就是在坑害她。所以,在紧张担忧中我等待她的来临,我祈祷她幸福、祝愿她好运。
岁月在沙玫的脸上还是写下了无声的哀叹。生命的美丽总是难以遮掩奋斗的苦难。虽然我口口声声说她和以前一样漂亮动人,但我不得不承认这次我是虚伪的。而且由于可以想象的艰难学习和勤奋工作,沙玫身上并没有显示许多女性留学生回国时展示的那种优雅与柔和。这个感觉,加上三十六岁依然是单身的事实,有点令人害怕。
沙玫的事业也许成功了。但是沙玫的生活幸福吗?她的私生活、感情生活、性生活(我豁出去了),这些同样构成一个人成功感和幸福感的生活内容到底怎么了?我需要知道,沙玫必须幸福,才能对得起我多年来对她的关怀和指导。但我直觉她的这些方面好像并没有太大的进步。
寒暄之后,我直截了当地问她:"没有带糖来,显然还没有结婚--有男朋友了吗?"
她吱吱唔唔,居然还会脸红!我知道她没有。她对于男友的幻觉心比天高。问题是英国王子一个太老,另外两个太小。沙玫,你到底想要嫁一个什么动物!你可不是十六岁!美国人在你这个年龄,有些人已经做了外祖母了,而你,说不定还是个处女。啊啊。这不是民族悲剧是什么?
于是我进一步问:"有……性伴侣吗?"
沙玫这次倒不脸红,几乎有点自豪地说:"我这人,有点洁癖……"
我一听就绝望了。洁癖在两性关系中,往往是导致夫妻离婚、情人分手的重要原因之一。沙玫你还没有结婚,怎么有资格患这么高贵的疾病!
惠特曼在一百多年前,就写出"我歌唱带电的肉体"这歌唱人类情欲人类本能之美的史诗。你去美国转了这么一大圈,居然把中国洁癖原封不动地带回来。沙玫,真的你完了。
我的担忧被证实是正确的。我几乎要哭了。沙玫在我心里,如同我的女儿。三十六岁依然单身的女儿,她的身心本来应该非常健康,她的爱情本来应该非常丰富。但是,这么多年只顾学习不想其他,成功之后活得失败;到了目的地,心灵却离归宿更加遥远。
人类历史上也许有许多伟大的单身女性,但单身女性,绝对不能构成人类伟大的历史。为了文明,我们也许可以放弃许多爱欲,但放弃爱欲,绝对不是我们的文明。
沙玫的命运也许是先天注定的。在马拉松的竞赛中,奔跑者只能中途抓一瓶水往自己头上浇上几把,你不可能中途拐到星巴克或全聚德,品尝你的风韵、享受你的感官。
这么多年来,沙玫其实一直在人生的马拉松长跑中,顽强地和青春拼搏,和命运竞走。在整个90年代,经过十年面壁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沙玫,真的已经是圣女贞德了,我还能要求她更多的什么?当"小姐"一词在神圣的汉语中几乎恶化成"卖淫女"的隐喻、当"北漂族"成为全国数百万缺少学历但心存梦想的青年人美梦难成的象征、当"新东方"神话为几十万中国最优秀青年提供了追求前途、追求事业的诺亚方舟而沧海难渡时,沙玫来了--她从公主坟走来,她从八宝山出现,她站立在心灵的废墟、她崛起在精神的荒野--她出现在北京中关村的小小的角落里,开始了她的人生长达十几年艰苦的跋涉。路太长了!她必须轻装上阵,她必须忘记一切。奋斗于她,与其说是为了接近幸福,不如说是为了远离苦难。沙玫一路减负扔掉的,有她的欢乐、她的青春、她的情感以及她的爱情、她的性欲。沙玫的命运,是一代命运贫瘠青年的回旋曲,是一个价值交替时代的咏叹调。
沙玫终于攀登上了事业的顶峰,但是,我更希望沙玫事业和幸福双丰收。鱼我所欲,熊掌亦所欲。在事业和生活之间,假如命运让我不得不为沙玫选择一个的话,你猜我会为她选择什么?
我和沙玫紧紧拥抱告别。我说:"沙玫,下次见我,你是首代还是袋鼠我不在乎,但你一定要带一个雄伟的男子过来让我在乎、让我嫉妒!"我的心里,开始后悔当年让她出国。
沙玫理解我的意思,她坚定地对我点点头,像六年前一样。但她坚强美丽的脸上,流下了她在整个奋斗过程中,从来没有流过的第一滴眼泪。
◎俞敏洪点评
从徐小平的文章中,我看沙玫今日活得并不幸福,虽然她在留学、出国、定居、就业这些大问题上,已经完全获得了成功。所以,奋斗者必须提防成功之后的失败。
所谓成功的失败者,就是那些经过艰苦奋斗拥有了成功但并不拥有幸福的人。沙玫奋斗十年,吃了那么多苦,最终实现了她奋斗的所有目标。但作为她的指导者,徐小平依然为她的生活提心吊胆,实际上她依然值得人们同情。这真是人生最大的讽刺。大家总是为了追求社会认同的价值,沙玫几乎是全面实现了社会公认的价值目标,但从文章中,我看到沙玫并没有解决她人生最根本的问题:幸福。她在我的眼中并不幸福;她自己心中显然也不幸福。让我深思的是:她从最初见到小平"二十多一点",到学成回国,已经"四十差一点",对她人生的忧虑,好像一点没有减弱。
沙玫的毛病也许不是她的错,而是这个社会的错。但问题是,即使这是社会的错,人生受到摧残的,依然是沙玫这样令人敬佩和同情的奋斗者。沙玫的问题,绝对不再是留学问题。而纯粹是一个人生观问题,价值观问题,世界观问题,或者用更加浅显的语言:对沙玫这样物质贫瘠、机遇稀少的中国知识女性,应该如何活着的问题。我无法提出具体可行的方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但一个基本原理是颠扑不破的:奋斗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幸福。自己和他人的幸福。而奋斗者要想让他人幸福,必须首先使自己获得幸福。
沙玫的故事依然没有讲完。还应该继续下去。一直到她内心深处获得真正的幸福感为止。(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