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ypnus 于 2015-11-2 05:29 编辑
文|Eli
来荷兰两年了,对当地历史风俗、文化故事,颇有一些见闻。其中有益有趣的,我尽量把它们整理起来,陆续和大家分享。
其间有疏漏不详之处,还望诸公斧正。
就从我住的北方弗里兹兰这个省份说起。
在荷兰北部有一个叫做弗里兹兰(Friesland)的省份。这里跟荷兰其他地方有些不一样,当地人,被称作弗里兹人,除了使用荷兰语之外还掌握一门自己语言—弗里兹语(Frisian)。弗里兹语早先形成在中世纪的时候据说和古英语有些类似,对那个时候的这两种语言的研究甚至有这样的说法:英语和弗里兹语的关系如同牛奶和芝士一样。(As milk is to cheese,are English and Fries. )个人觉得牛奶和芝士还是很不一样的,至少吃起来。
就像罗马有世人熟知的罗慕洛斯兄弟建城的故事,安特卫普有布拉博斩断巨人右手的故事,弗里兹兰也流传着她自己的小故事。 不像罗慕路斯或布拉博,这不是英雄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个女人:
斯塔福伦夫人雕像
他们叫她做斯塔福伦夫人。(Lady of Stavoren)
关于斯塔福伦夫人家族世系,传说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可考据的信息,不像《路加福音》追朔耶稣的家谱那么详细。 故事甫一开场,斯塔福伦夫人就在那,结过婚,丈夫已经过世,夫人孀居在家。 传说并没有提及她是否还有亲戚或者孩子,从后面故事的发展来看,合理的猜测应该是没有,因为夫人总是一个人调度家中内外的事物,没见她和别人商量过。
她行事也不像是个能够商量的女人,因为她有点小骄傲。
她的这点小骄傲和斯塔福伦这个地方有关。
斯塔福伦位于弗里兹兰西南沿海,地方志记载该地1066至1068年之间获得了由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五世颁发的城市特许状,这跟神圣罗马帝国的编年史恐怕有些出入,因为亨利五世即位的时间是1105年,神圣罗马帝国没有什么太子爷摄政一说,即便有当时也不会被叫做亨利五世。(还没登基哪有五世一说?)所以合理的推测,该市获得城市特许权的时间应该是亨利四世在位期间。当然,这些历史细节的小纰缪并不影响故事的主线。
早年斯塔福伦地图
斯塔福伦早期地图
1285年斯塔福伦正式成为汉萨同盟的成员,意味着它可以从北海至波罗的海的强大商贸联盟中分得一杯羹。这对斯塔福伦应该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当时尼德兰地区人口的增长,很大程度上仰赖从波罗的海沿岸进口的农产品尤其是小麦的供应。 当承载小麦的商船络绎不绝地从波罗的海来到斯塔福伦的时候,商人的财富便在这个过程当中积累壮大起来,在没有总设计师规划的前提下,这部分人先富起来了。
一个能够被称为斯塔福伦夫人的寡妇,必是这富人群当中的翘楚。
斯塔福伦夫人的确很有钱。我们并不知道这些财富是始于她自己的经营还是先夫留下的遗馈,我们仅知道她支配这些财富的手段和一般暴富起来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使钱的手段看上去也是整个斯塔福伦富人圈里蔓延的一种风气。
大抵就是一应什物能用金子的都用纯金打造,不能用金子的都镶上金边,屋里屋外金光熠熠,东方人若见了会误以为到了祇园精舍。平常吃穿用度皆极尽一时之选,以买贵为荣。除此以外,斯塔福伦夫人命自己的船队,所到之处把能看到的奇珍异品都买来摆在家里,以彰其富,示意等闲商人不可企及。
这点手段其实并不稀奇,古今中外的富人糜烂起来都一个路子。
在斯塔福伦夫人眼里,财富就像伊甸园中的生命之果一样,茁壮茂盛地生长在周围,是上帝恩准她可以随便吃的。然而,吃生命之果却长不出智慧。
这种富人圈的攀比往往是这样,毕竟都是船队在外地买来的商品,你现在炫耀的东西后来别人也会有,即便拿到的是件类似的,也会使你的满足感大打折扣,因为之前拿到别人完全没有的东西来炫耀的快感太强烈,想要达到同样的感觉就必须和上次一样,再赢一次。这种心理也是攀比得以存续并不断向前滚动的内在生命力。
斯塔福伦夫人有些厌倦了这没休止的滚动,但是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孕育谦逊的美德。她不能退让,她必须一劳永逸地证明自己是这里面的王者,她要不伤虚荣地结束这看似无休止的攀比。她为此踌躇着。
为夫人寻宝: 一次在斯塔福伦的舞会,邀请了船队里新来的一位年轻的商人。年轻商人的船队所载颇丰,受到了当地人的欢迎,有女儿的人家都在试图想把女儿嫁给他。年轻的商人英俊,举止颇具涵养,舞会上的女孩儿都想被他邀请去跳一支舞。然而,他却越过这群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把请舞的手伸给了斯塔福伦夫人。
夫人起初有点诧异,随即露出了久违的娇羞,站起身时又恢复了平日的骄傲。
这支舞意在提醒在场的所有人,斯塔福伦夫人不光是这里面最富有的,同时也是最漂亮的。这当然是从斯塔福伦夫人的角度,在场的年轻女孩儿们未必这么想,有几个女人会在青春绽放的年纪承认自己的外貌输给一个行将枯萎的老妪? 围观者心理的复杂超出了斯塔福伦夫人的当时的设想。谁又会在自己最幸福的时候揣摩其他人的不幸呢?
当快乐的人在不快乐的人群中跳完了舞蹈,小伙子认为剖白心意的时机已经到了。 快乐的人要更快乐,他在不快乐的围观下,向斯塔福伦夫人求婚。虽然意料之中的事发生了,围观者还是要假装惊讶的。
“这小伙子要娶我们这里最富有的女人!”人群中有人如是佯作惊呼。
这话巧妙地规避了一个女人的外貌,不快乐的围观者们认为表示恶意的时机已经到了。
斯塔福伦夫人显然听到了,喜悦的表情变作沉思,抬头露出了她惯有的姿态,她认为说出自己长久以来的这个心愿的时机已经到了。
“我愿意做你的妻子,但我必要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作为聘礼。”
年轻人拿出了一个红宝石戒指,对她说:
“请收下我的戒指,戴在手上。我愿为我的妻子做任何事。”
斯塔福伦夫人欣然地戴上了戒指,红宝石的光映在她骄傲的脸上,她显得有些得意。她扶起面前的年轻人,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用注视一件珍品的目光注视着这位即将要把珍品带到她面前的人。
年轻人在这种目光下多少有些不自然:“请告诉我,你要的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我到哪儿能找到它?”伊阿宋去科尔喀斯找金羊毛,赫拉克勒斯摘取赫斯珀里得斯的金苹果,这些稀世珍宝,至少是有迹可循的呀。
这话让斯塔福伦夫人有些泄气, 她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地解决了。她甚至没有思考过这两个问题,然而她依然依照自己的逻辑给出了答案:
“年轻人,这需要你来寻找。因为我若知道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在什么地方,我早就派人去买来了啊,怎么会现在才和你要?”
斯塔福伦夫人的虚荣心是及其诚恳的,小伙子却觉得这话在绕弯子。有道是:绝迹易,无行地难。这种自由度极高的任务往往都是对人类智慧的终极试探。东方有故事说国王要判大臣死刑,但为表皇恩浩荡大臣可以选择死法,那大臣最后不是选择自然地老死吗?斯塔福伦夫人不是在用最珍贵的东西来考验我吗?
“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小伙子留下了这句话,匆匆上路了,来不及体会一晚的温存。多少风景都因行路的匆忙而被辜负了,哪怕连启程的星光都来不及仰望。
转眼一年,年轻的商人带着船队满载而归。他十分得意,因为他觉得他找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而且他已经把它带回来了。
斯塔福伦
斯塔福伦夫人早就听说商船即将靠岸,亲自率众在码头上迎接,吻着自己戴红宝石戒指的手,心里还嗔怪年轻人当初走得太急。
但此时,她的虚荣还是最惦记那珍贵的礼物,虽然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船队还在靠近港口的水域徐徐航行,年轻人迫不及待乘着小船飞向码头去见心爱的斯塔福伦夫人。
“亲爱的夫人,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我已经带回来了,着实费了不少力气。”
“受累了,想必走遍了这世间的每一个角落吧?”
“那倒不至于,主要是费力琢磨你说的话。”
“我的话,什么话?”夫人有些讶异,她说的话可都是字面上的意思啊,有什么可琢磨的。
“我想了很久,终于想通了,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小麦。小麦磨成粉,做成面包,人吃了才有力气,才能继续思考,继续航行,才能不管路途遥远回家看到心爱的人。所以,我这次回来,为你带来了足够斯塔福伦一城人吃两年的小麦……”
原本像这样一套说辞能够打动一个心地柔软的人,很多人都觉得绕这么一大圈子不就想博个正能量的好声名么。夫人就坡下驴,这故事喜大普奔也就结束了。但斯塔福伦夫人觉得,她诚恳的心愿遭到了无情的嘲讽,她的自尊心在众人面前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可她没有发觉她的虚荣心却始终毫发无损。
斯塔福伦夫人身体有些颤抖,不无失望地看着渐次靠拢的船队,突然一股恶意涌上心头:“我是斯塔福伦最富有的人,我从不缺小麦”她恶狠狠地说,“把麦子统统倒进海里!”
她骄傲的虚荣心不允许她接受这些小麦。
小伙子也自知触了霉头,慷慨激昂的话不被接纳,一着急又说了不识时务的话:“倒掉不是太可惜了吗?你难道不担心有一天你也变成穷人吗?”
这简直是斯塔福伦夫人一生当中听到的最荒唐的折辱,她一把撸下红宝石戒指,她本想一撸一攥然后狠狠一丢,这样的姿势既决绝又洒脱。没想盛怒之下撸猛了,戒指已经被撸飞到了海里,气势骤然失掉了半截。只得指着大海发誓说:“如果我能变成穷人,就让这沉入海底的戒指回来找我!”
说完,急冲冲地,只留下一个绝望的背影。
其实没必要这么做,商人估计也是赌气吧,下令把所有的麦子都倒在了临近海港的水域。年轻人终究是爱赌气的。
接下来,像所有的传说那样,誓言如期应验了。斯塔福伦夫人在后来的一次晚宴上,从自己盘子里的鱼肚子中发现了那枚红宝石戒指。接着一连串的奇怪事,先是被倒入水中的麦子生长起来,之后海底砂石淤积闭塞了海港,直到斯塔福伦再也不适合停泊任何商船。
这个城市因虚荣而没落了,而东北方不远弗里兹兰的另一个城市却在虚荣中建立起来。
作者简介: Eli 来荷三年 现居Leeuwarden莱瓦顿 民俗历史与文化爱好者 兼 考据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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